一
烈日下,一个黑衣少年不停在奔跑。
黑色长衫背后的花纹,如云如莲,如轮如螺,在飘扬中宛若烟气浮动。少年喘气甚急,脚下飞起,横跨过丈余,流畅地滑行小半步,再提步向前。他的散发和衣裾荡得笔直,看去如疾射出的一枝箭,不知会落到哪里。随着喘息声加重,他瞬间跑出很远,却不过是茫茫沙漠中微小的一粟,连影子也幻成一点,凝铸在身下。
像是有什么在追赶,他时不时回头张望,眼里满是惊惶。沙漠静如死寂,天空零星浮了几团云,在他头顶淡漠地俯视。少年警觉地竖起耳听着,呜——呜——尖锐的呼啸声从沙子里传来,但他分明在捕捉另外的声音,极力在奔跑时分辨虚空里隐含的危机。
细汗密布他的额头,渗出心底的还有恐惧。少年眯紧了眼,像禁不住泼辣辣的阳光,伸手在眉上挡了挡。头顶上空的白云忽然化作濛濛黑雾,在他不经意的刹那凌空冲下,继而变幻为一只黑色的巨手,拧向他的全身。
少年嘴角的浅笑一闪即没。就在黑手即将捏住他之时,唇微微动了动,吐出轻轻的几个字。一道金光骤然护了他全身,电光石火间,黑手触及他奔驰的身躯,似乎被极烈的高温烫着了,如振翼的黑鹫倏地高飞上扬。
少年周身的金光不依不饶,盘旋而上,如金色铰链试图缠紧那只窜逃的黑手。天空里的雾气更浓重了,少年胸口窒了窒,护体金光和黑手搅在一处,他如同一头扎进倾盆的急雨中,被迎面而来的压力逼得无法呼吸。
湛蓝晴天变了颜色,低拉下沉沉的面容,少年顿觉黑手有了更大的蛮力,攥了他的护体金光往半空拖去。他一时把持不住,双脚竟悬离了地面,像雨后的残枝摇摇欲坠。
少年现出惊恐,喘气声越发大了,掏出一张金纸当空抛去。金纸长了眼睛般,径自贴上撕扭金光的黑手,“嗤——”地燃出一阵亮光,炸裂开来。黑手抖了抖,颓然松开,少年趁隙飞奔,拔腿又掠出数十丈。
漫天黑漆漆的云雾焦急地滚动,像海浪,一波波风起云涌。乌黑的天色下,传来凄厉的啼哭声,比先前呜呜的声音更刺耳。少年口中飞快念着咒语,两手在胸前不断结着奇怪的手印。云雾越来越浓稠,成堆地往下流转翻涌,朝少年的身影欺过来。
少年的脚步渐渐慢下,喘息声大如牛马的鼻息,体力的过度消耗使他不堪重负。他觉得两腿如有铅灌,再提步像是脚底被重物沾黏,拖拉了整个人往地上摔去,竟是无法再行走了。
此刻黑色的云雾,离他仅有两尺,天与地不复有界线,仿佛混沌成一个虚无的空间,只有少年立身处是清明的。
少年陷于极度的紧张,慌乱地想要掏出一张金纸,手颤颤地,急切间什么也没摸出来。就在他犹豫的当口,云雾狞笑着揉成团扑上,眼看就要把他吞没在黑暗中。
“啊——”少年一声尖叫,浑身大汗,睁开了眼。
春光明媚,少年歪着脑袋望去,窗外是一树淡粉娇香的桃花。他怪异地“呀”了一声,发觉自己裹着锦被倒在床下。
“琴书,又做噩梦了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。少年身前的矮金裹脚杌子上,悠悠坐着一个黑衣男子,面容如流动的丹青,看不清固有的容颜。
“大人——”琴书急急忙忙想翻身起来,不料转错了方向,被子裹得更紧,羞得一脸通红。
“好歹你是我夙夜的童子,睡个午觉也不安稳,真说不过去啊。”夙夜说着,仿佛无声地在笑。
作为灵法师夙夜随侍的童儿,琴书并非入室弟子,仅学了些法术的皮毛。饶是如此,他始终没能看破主人究竟有怎样的面貌。听说夙夜曾在崎岷山十师盛会上,给一个叫紫颜的易容师看过他的真容。琴书羡慕地想,那个人运气太好,不像他日夜陪了夙夜,并不晓得这位灵法师摆出的若干面孔后,哪个更接近真实。
平日里,夙夜当了凡俗百姓的面,一律幻出敦厚长者的面容,有时略带仙风道骨,惹得一班俗人把他看作神仙。然而在私下,尤其只与琴书相处时,夙夜仿佛懒得多费精神,任由容貌散乱地变化。如浮云,如清弦,如龙蛇,夭矫流荡,漾出无数样貌。
看久了,琴书自认功力尚浅,不敢再耗神揣摩夙夜。好在夙夜一身涂满祥云符咒的墨色长袍很好认,又常有意无意对琴书流露些灵力的气息,即便在烦嚣的大街上,他也有把握能于呼吸间寻到夙夜的踪迹。
琴书胡思乱想之际,从被窝脱困而出,面上的红潮依旧不曾褪去。他整理好衣衫,突然发觉临睡前摹的字尚摊在八仙桌上,急忙走去收拾。砚台边的雪色茶盏里,一杯清水不知怎地染了墨汁,浑成一汪黑水。
琴书看出端倪,眼睛被钉在了杯盏边,吃吃地道:“大人,你……又作弄我。”
夙夜若无其事地坐着,琴书依然感到他暗里在笑,便把杯子端起,边叹气边出屋倒去了墨水。水流倾泻而出,飞溅在院子里的青石上,琴书仿佛看见梦中追赶他的黑手,不禁哆嗦了一下。
回到屋里,夙夜用手指敲着桌子,哒、哒。琴书乖乖走近,将茶盏在桌上放好,道:“大人,是我功力不济,再给我多些时日练练。”
夙夜想了想,“你修炼半年,解不了入梦咒倒是无妨。方才诱敌的把戏勉强过关,金光咒和追影符也算进退有据,但我昨日新教的破魔咒为何不用?”
夙夜一一说来,透彻地把握他在梦中的一举一动。琴书顿时醒悟,原来夙夜是想考察他的功力,不由讪笑摸头,吞吞吐吐地道:“那个……那个咒语太长,情急间记不住……”背脊涔涔汗下,心中默想一遍咒语,说也奇怪,此时竟顺溜了。
夙夜静静地拿过茶盏,递在琴书面前,道:“瞧仔细了!”
未见他如何作势,夙夜另一只手的食指尖突然凝了一滴浓墨。琴书咽了口吐沫,茶盏里不知何时清水盈盈,映出自己惊奇的一对眸子。就在他发愣的当口,浓墨坠下,一片水迹蓦地污了,犹如白云化作黑雾,缓缓在茶盏里渲出异样颜色。
琴书喃喃自语:“要用了破魔咒,恐怕即刻就能灭了它。”
夙夜点头,“你自身本事不够,既诱它下来,应以最强的术一击而中。如果不成,立即逃命去,再打也是枉然。”
浓墨在清水里妖娆漫溢,不一会儿将纯净的水色吞噬干净,犹如黑色云雾铺天盖地包围而至。琴书明白,夙夜当时以入梦咒将茶盏里这一情形送入他梦里,只是在毫无迹象时,为何他梦见在沙漠里发足狂奔呢?
他沾沾自喜,以为能察敌机先,微微扬起了嘴角。夙夜淡然笑道:“你盖太多,热坏了身,我进屋见你闷头发汗,故此弄个花样。”琴书听了一脸羞惭,垂手而立,不再多言。
夙夜将茶盏放回桌上,琴书只觉眼前一花,杯中清水依旧。他“呀”了一声,心想主人的手段真是无穷无尽,收了自得的心思,恭敬地请示夙夜。
“酉时去城外的后山捉妖,大人要我备上哪些器具?”
夙夜似笑非笑,琴书甚至看到隐约的鬼气蔓延,这是经常令他疑惑的。主人究竟是什么人?无法窥视的容颜,莫测高深的法力,仙鬼合流的气息。对一心求仙的琴书而言,唯一让他心定的,是夙夜的确教了他一些有用的法术,使他死心塌地留下,甘为驱役,鞍前马后。
夙夜道:“你想带什么就带上,那里阴气重,我帮你画一道护身符就是。”
琴书听出不对,怔怔地道:“有大人在旁,我不会有事。”
夙夜笑道:“谁说我要去?你耳根软,经不住人说,他们许你一点好处,巴巴地就要做急先锋。也好,你多少学过捉妖,单独去一趟,就当考考胆子。”
琴书经不得吓,闻言登时怯了,跌退两步撞在床角。顾不上叫唤,哭丧了脸道:“大人,一百两银子到手后,我必定捐给善济坊,分毫不取。这县里能募这么多银子求我,那些妖魂必是怨气极大、灵力极高之辈,我有多大能耐能去收它们?你叫我一人去,就是让我送死。”他嘟嘟囔囔,甚觉不吉利,想到自己神仙之术没学到,枉要去荒山野岭送命,很是不值。
夙夜忍不住大笑,伸手在他额头戳了一下,“爱财如命,胆小如鼠。你不用怕,我给的这道救命灵符,包你毫发无伤地回来。”
琴书只觉印堂处一片清凉,整个人灵台空明,忽然镇定了。不知哪来的勇气,他一口气应承道:“好,我信大人,今夜我就独自闯闯看,刀山火海我也去——大不了和它们拼了就是!”说完稍感心虚,苦思冥想数着自己学了几种本事,又有几件法宝,一时眉头紧锁,难得地认真。
夙夜也不管琴书心事重重,辰光尚早,晴光暖融,温一壶酒赏花看蝶,才是人生乐事。他悠悠走向旅舍后的池塘,墨袍上的云纹如在微笑告别,翩然消失在门外。
二
琴书自幼失怙,看多了生离死别,一心想求长生不老。两年前,他揣了仅有的干粮在深山老林寻访仙人时,于一条瀑布旁碰到了夙夜。那时夙夜独坐在瀑布下,激流乖巧地绕开他的身躯。琴书知道遇到奇人,遥遥跪在岸边,五个时辰后,夙夜收他做了贴身的童儿。
“本门历来单传,你根骨不够,无法学尽我的本事。不过长命百岁、神通变化这些,都不在话下。”夙夜一语道破了琴书的心思。
琴书知是天赐机缘,千恩万谢认夙夜做了主人,从此安心跟随他修炼。灵法师不同于道士和尚,他们修习神通之术,游心玄冥之界,吸纳佛道的密术符咒而又层出变化,崇尚安乐欢喜,逍遥如意。这正随了琴书的喜好,不用守太多戒律、过清苦日子,一样能修得自在。
起初夙夜什么也不教他,每日嘱咐他打坐冥想,放生戒杀,如此过了一年有余。琴书性子虽急,当了主人的面不敢抱怨叫苦,勤勤恳恳依言而行。这其间陪了夙夜行游各地,见到不少光怪陆离的情形,越发勾得他心痒。
夙夜时常闭关,十天半月坐在山洞里不出,撇下他一人无聊地修炼。有回琴书碰上一个懂法术的丫头,对方故意刁难,起了冲突,被好生修理了一顿。那时琴书忍不住冲到山洞里寻夙夜,发觉里面根本空空如也,不知是主人用了障眼法,还是借口闭关去了别处。他不得不悻悻返回,将对方的羞辱生生忍下。
熬到了半年前的某个夜里,夙夜突然叫他在月下静坐,等到了子时,琴书心有所感地睁开眼,看到夙夜正在凭空虚写。他连忙依样画葫芦,一模一样地写完,也不知究竟凌空画了什么,对面灌木丛中忽然逃出一只白狐,头尾各燃了一团火。它乖乖停在两人脚边求饶,情态哀凄,夙夜弯下身抚摸,手过处火光自消。白狐朝两人点了点头,“呜”地一声遁走了。
那是琴书第一次学画符,甚为灵验,此后夙夜慢慢传他一些小法术。琴书若是偶尔偷懒,夙夜也由得他,只是多半很快有不妙的遭遇,用了刚传授的本事则可躲过。几次下来,琴书知道夙夜未卜先知,对他教的东西不再敢怠慢。
琴书悟性平平,一句咒语常念了十万遍仍没动静,夙夜便叫他焚香召请。好容易用了名贵的香料后,有几回一举成功,琴书知道耗费不起,只能日夜诵咏加倍勤奋,方零落掌握了几句护身咒。
今次,两人所到的县城据说有妖怪盘旋,琴书听旅舍的店主说起后,兴高采烈跑去县衙接生意,舌灿莲花地把夙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。那县太爷正愁无法对一县子民交代,忙赏了他十两银子去请夙夜,并声称完事后有九十两追赠。琴书觉得定金给少了,尚在嫌弃,衙门里的师爷见他是个小孩,偷偷叫住他,告诉他之前来过不少天师、真人、法师之流,谁知上山后无不吓得屁滚尿流,有的更成了失心疯,此后无人敢来捉妖,县太爷才把赏银加到百两。琴书听得心惊,师爷劝他莫要贪小,若是本事不够,趁早还了这十两银子逃走罢了。
琴书好胜,琢磨夙夜有偌大神通,不会怕这等无名的妖怪,不愿在师爷面前落面子,闻言拍了胸脯应承下来。师爷叹息了又说,县太爷这回发了狠,如果他们携了银子跑路,被城门守卫抓到,必定会坐大牢,贪银子送了命,越发不值得。琴书便叫他放一百二十个心,说当晚酉时就去后山捉妖,不把事情办好,绝不离开此地。
琴书回来后把这事和夙夜说了,夙夜说了句“知道了”,琴书大为放心,以为主人这是应下捉妖的事,午后高枕无忧,安心享受去了。谁想到夙夜竟让他自己去捉妖,琴书急得团团转,又明白拗不过主人的心意,这回非去不可。思来想去,觉得夙夜不会叫他白白送命,事到临头只能打点精神应对,拿出了所有法宝谋划策略。
听闻后山本有一条热闹的路,山上更有个小湖,小孩子夏日喜欢去那里玩水。最近几年来,村民渐渐害怕单独走那条山路,说会听见冤魂的哭泣声。清如碧玉的湖水变得浑浊不堪,常有奇怪的身影在水中出没,时起时落。后山因此人迹罕至,到了夜晚,更多了阴冷鬼气,县城里的人在家中眺望时,会有寒风侵过心头,有的甚至染上伤寒一蹶不振。
琴书推测山上来了妖怪,把夙夜新教的破魔咒反复念了多遍,确信记熟了,又再回忆其他的咒语。这样用功半个时辰,日头偏西,斜斜地照进一抹光。琴书打了个寒噤,匆匆忙忙排出手上的符,有夙夜所画被他偷偷收藏的,也有自己临了多遍的。两手抓起大把符纸,逐一仔细塞入袖口、怀中、腰际,上下前后左右,各藏了不同功用的符,又花多辰光背下它们的顺序。
一切准备停当,天光仍亮,酉时已近。琴书猛吸了口气,想了想,抽出他平日防身用的一把长剑背在身后。这柄剑本是寻常,经夙夜念过咒语后,琴书当法宝供着,深信只要昼夜苦练,终有日能如传说中的剑侠御剑飞行。夙夜曾笑他说,飞便飞了,何需御剑?但琴书自认会修炼到那个地步,不理夙夜的笑话,每日临睡必抱剑祷告,把它视若与自身一体。
琴书走出门,想着是否要向夙夜通告一声,迎面飞来一张浅绿的信笺,摊开看了,是夙夜写给他的话:“回来时打半斤青竹酒,切记。”琴书没好气地将信笺丢下,刚一离手,信笺化作一片榆树叶,飘然落地。
琴书朝了后山的方向飞奔。夏日天色暗得晚,他头顶明明是莹亮的,但后山的四周仿佛笼罩一股烟云,郁暗的气息叫人胸闷。出城门后,琴书的步子越跑越慢,眼看后山就在不远处,不安的感觉愈加浓重。他口中疾念辟邪咒,谨慎地收窄了步伐,边跑边留意周围的情形。等到了山麓,他的心蓦地一沉,没来由地觉得难过。
琴书停了一停,仰头看天,竟全然黑了,回望县城,完全看不清那里的景致。他大感不妥,退后几步,眼前天光顿亮,别是一种情势。
“难道是整座山被人下了咒?只要脱离这一范围就会没事?”琴书不解地想,又记起他们说远望后山亦会出事,心中更添疑惑。
他悄然拔出宝剑,摸摸夙夜加持过的额头,定了定神,提步往山上走去。除了天色变化外,在前行时他的心情越来越抑郁,萦绕不去的尽是悲伤的念头。琴书不由自主回想起父母双亡、背井离乡的过去,如一场不堪回首的恶梦,眼眶里泪水不停在打转。他深吸了口气,闻到湿湿咸咸的腥味,喉咙里煞是难受。
“啊哈哈哈哈哈……”隐约传来一句嘻笑的声音。
琴书吃惊地张望,辨别声音的方向,念动破魔咒,两指遥遥一戳。奇异的笑声顿时停了,“呜——呜——”又转成了一个小女孩的哭声,凄厉地在空中嘶喊,声响比方才大了许多。
此时琴书不必分辨就知方向,冷哼一声,伸出长剑,用剑尖凌空画了一道他最熟悉的符。不远处火光一闪,却不见任何鬼影的踪迹。小女孩“噗嗤”一笑,琴书正着恼没抓到她,笑声已从四面八方响起,如鼓乐齐鸣,数十人哈哈大笑,又夹杂了若干呜咽之声,说不出的诡异。
琴书拼命念动破魔咒,十来遍下去,耳畔的讥笑声络绎不绝,时远时近。他心跳加快,自觉那些笑声近在咫尺,却看不见人或鬼的丝毫影迹。
忽然,琴书觉得无法呼吸,心头如有重压。他知道对方正欲攻击,偏偏瞧不破它们的底细,只能拿起长剑乱舞。一道寒光闪过,长剑像是斩断了什么物体,哭声骤然变响,嘈杂得如同雷雨轰鸣。琴书来不及得意,受压的感觉愈加沉重,恨不得退后逃命,想到那样做太丢脸面,咬牙切齿地忍住了。
他不识武功,挥舞长剑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累了,两手酸软得像要断掉,又怕停下来会被鬼打到。长剑的守势渐变缓慢迟钝,强烈的压迫感登即直冲面门而来。
“砰!”琴书的印堂射出一道白光,挡住了扑面而来的攻击,映出一团黑色狰狞的面孔。他和那妖物对上了眼,发觉只有一颗看似脑袋的物体,在半空中飘飘荡荡。长长的嘴上,伸出带刺的舌头,险些舔中了他的额头。
被夙夜留下印记的白光照过,妖物无处遁形,怪叫着朝琴书再次冲来。琴书急念咒语,摸出怀里的一道封灵符,祷告数遍,对准妖物打去。
金色的符光芒闪烁,妖物知道厉害,掉头逃去,不想封灵符如影随行,正中它脑门的天灵盖处。“嘭”得爆起一阵青烟,妖物消失无形,被收在灵符上,缩成一块斑点。
琴书松了口气,默想对方的身形,恐是妖魅成精。头回抓到一只小妖,他心里欢喜莫名,俨然踏入了人生的一个高峰,不觉轻飘飘的。他走过去俯身想捡起灵符,忽地一个哆嗦,牙齿冷得打颤,周身四万八千个毛孔抖开了,战战兢兢地立着,被人定在原地。
一股若有若无的黑色烟气环绕在琴书身上,像捆扎的绳索往复盘旋,把他绑得动弹不得。琴书有心扭头探看四周的情形,使了半天的劲,脖子无法转动分毫。与此同时,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,那股黑烟如噬人的蛇咝咝吐信,终于到了他面门附近,却不再上升。
琴书灵光乍现,知道它畏惧印堂处的护身符,可惜低不了头,不然用它往全身照一圈,兴许能除去这个枷锁的控制。他强自镇定,回想起夙夜教的移形咒,看准一丈外的一截枯枝,默念咒语。
一遍,没用。琴书大为恼火,暗恨自己学艺不精,又顺带骂了句夙夜不肯前来。耳旁隐隐听到一句熟悉的冷笑,不同于起先那些,他愣了愣,疑是夙夜躲在一旁,顿时信心大涨。他连忙静心澄虑,向夙夜祷告一声,再念一次移形咒,果然成功换出身形。那截枯枝代替了他,被黑烟缠得紧紧。
琴书知道时机稍纵即逝,刚一摆脱束缚,立即念动破魔咒,又摸出一道杀魂符,往黑烟上打去。对方察觉他逃脱,卷起那截枯枝掷来,与杀魂符当空相撞,把灵符戳在了地上。
琴书大叹“可惜”,往后退了十几步,周围的鬼笑声再度轰隆作响,震得人肝胆皆裂。眼看黑烟再度席卷,他急忙扔出一把灵符,凌空掠过数道金光,将黑烟切成两半,却禁不住它重新聚合。琴书见破魔咒对这山上的妖怪作用不大,很是奇怪,不过令他安慰的是,灵符多半起了作用,只能依仗它们防身。
黑烟恢复形状后,警惕地离开琴书数丈,不多会儿,四周凝结的烟气越来越浓密,像极了他梦里的情势。琴书暗暗叫苦,夙夜莫不是想提醒他,遇到这种困境就用破魔咒脱身?但破魔咒一点用处也无,究竟出了什么错?
他飞快地在心里继续念咒,反复想着可能的错误,对方已渐渐布好阵势,将他上下前后统统围住,而后逐渐缩小包围。极大的怨气盘踞在他左右,其中的压抑与愤怒累积成了厚重的力量,迫得他无法呼吸。
眼看鬼笑声与黑烟气就要把他碾作尘泥,琴书忽然想起破魔咒的正确念法。
天哪,他居然始终念错了一个字!
琴书不知该哭该笑,千钧一发的关头,闭眼挥动宝剑,同时把破魔咒速念了十多遍。他根本不敢睁眼感受那种压力,心里存想的唯一念头是,夙夜就在旁边,出事了定会救他。
这信念化作了支撑他的勇气,在势单力薄的对敌中,居然能够发了疯地把宝剑舞得乱飞,也没再念错一句咒语。
震耳的笑声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,痛苦地传来几句嘶哑的声音后,渐渐减弱乃至不复有动静。琴书偷偷张开一只眼,依稀看到前方的山路,他咧开嘴,又张开另一只眼,不再有任何黑烟,天空不像起初那么阴沉。
琴书嘿嘿一乐,心想破魔咒果然有用,一念未已,心头忽起警兆,感觉不妙。再往山上看去,半山的黑气仿佛不服气地要冲下山来复仇,正滚滚而下,汹涌地流动过来。琴书大惊,想到手中只剩五道符,谁知道还有什么鬼名堂跑出来?
走为上。
想到这里,他捏出一道踏云符,贴在脚上,顾不得往后看一眼,人如流星往县城方向飞去。沿途看到一群黑色的影子,将宝剑乱挥了几下,也不知砍中没有,绝不恋战,逃命为上。
三
一路杀回县城,城楼上灯火高悬,木门深锁,巡逻守门的小兵见有人回来,高喝道:“来者报上姓名。”琴书惊魂稍定,两眼直视城楼,叫道:“我是酉时出门的琴书,县太爷请来捉妖的。”说完,提起长剑挥了挥。
小兵确认了他的身份,打开城门,琴书头也不回地跑进,等他们关好城门,收好灵符,扶了城墙叹气。四个小兵围拢过来,好奇地打量他凌乱的装束,其中一人问:“你看到妖怪了?”琴书没好气地道:“废话,不见到能这样么?不是一两只,是一群,厉害着呢!”小兵们往后一缩,惊恐互视。
琴书想起在县太爷面前夸下的海口,不欲让小兵们小觑了,振奋精神撑地而起,轻松地笑道:“好啦,今趟我已经探清它们的虚实,明晚多带些法宝,一定把它们收了。”有个小兵大胆地道:“明天……能跟去瞧瞧么?”琴书瞪他一眼,拍拍身上的灰尘,收好长剑,“它们数量众多,我要是费心照顾你的死活,被它们占了上风怎么算?”自觉骨子里仍是虚的,又急忙改口道:“别给我添乱,明日还是这时辰,我会出城,记得开门。”
那四个小兵谦恭地应了,敬畏地看他扬长而去,窃窃地开始闲聊捉妖的话题。琴书边飞奔边寻思如何向夙夜交代,几乎想见主人嘲讽的神情——正因为看不清表情,才分外可恶。
到了旅舍外面,月光清冷地泻下,夏夜的晚风吹在身上,很有几分彻骨的凉。琴书抖了一下,犹疑地回头望去,整座山被黑色的烟雾兜住,散发鬼魅的妖气,即使隔了一段距离,依然能听到悲哀的哭泣和怪异的笑声在心头回响。
琴书只觉神魂被牵引,迫使他扭过头来,踏入房内。
夙夜好整以暇地坐在他的房中,桌上竟然有几碟秘瓷盘子,盛了黄瓜、糖藕之类的下酒菜。
“我的酒呢?”夙夜柔声地问。
琴书抹了把汗,苦了脸道:“我差点丢了命,大人还想喝酒。”
夙夜道:“你不是好好活着?我的酒呢?”
“我……忘了买。”琴书暗想,竟不问他捉妖的经过。哎呀,那个被封住的妖精忘了捡回来,不然可以小小炫耀一下。又想,没准夙夜当时就在现场,看到他捉妖的经过,最后是狼狈逃命而回,也无甚好夸奖的。
夙夜轻轻敲他的头,“捉妖而已,连我吩咐的事也忘,你根本无法一心二用。”
琴书分辩,“谁说?我今次又念咒,又打符,不算一心二用?对,我手里还在用剑,是一心三用。”
夙夜微笑道:“如此风光,打酒的事怎会忘?你若得胜而归,不用我说,自己就会买酒和我庆祝,你说呢?”
琴书惭愧低头,又被夙夜看破心思,小声嘀咕了一句,道:“我这就去打酒。”
“罢了,你输了这场,我也喝不下。”
琴书暗想,夙夜明知派他去赢不了,故意要他买酒,无非想看他笑话。这念头刚完,夙夜仿佛笑了笑,琴书心中一凛,担心腹诽被夙夜看破,立即恭敬地道:“说来多亏大人有先见之明,今次我就是靠了破魔咒脱身的。”
夙夜笑道:“哦?你终于记起那个咒语了么?”
琴书气结,听夙夜的口气,连他背错咒语也在料中,真真是故意耍他一把。只是他既不敢发火,转念自省,若非他近来又贪玩惫懒,咒语学了个马马虎虎,夙夜也不会有心惩戒,叫他去独自捉妖了吧。
想到这里,琴书急忙跪下,恳切地拜服在地,对夙夜道:“大人,是我错了。求大人饶我这回,助我降妖除魔。”夙夜沉吟不语,琴书又道:“据我今夜所见,此山累积了太多怨气,非大人这般法力不能破解。如果大人能出手,以后我再也不随便答应人家,也不再收受任何钱财,有空就去善济坊多干活,上敬老,下爱幼……”
夙夜淡淡一笑,“可知言多必失?胡乱应承我也是不对。到善济坊做善事是应该的,为你自己积德积福,扯不到我的头上。”琴书诺诺应了,夙夜想了想道:“此事说难不难,说易也不容易。明日你别偷懒,随我去县里走走,出了一山妖怪,必不是天上掉下来的。”
忙了一夜,琴书回房便香甜地睡了。夙夜走出屋去,天上乌云散布,月亮隐在云团后,气氛阴沉可怖。注目郁黑的山头,看得久了,心头堵住了一般。他宽袖一挥,侵袭而来的寒风立即受阻,院子里妖氛顿扫。再眺望时后山有了轮廓,不再淤成一片。
次日清晨,琴书起身时,夙夜换了一件白袍在院子里等他。琴书走近,看到主人有了寻常人的面容,知道这是要出门见人了。
两人并肩往街上走。这个县城人丁兴旺,一大早各行业的人开门做生意,书塾里亦传来琅琅的读书声。琴书看着三五成群走过的人,说道:“白天这里没一点被妖怪侵扰的迹象。”
“你看那座山。”
“跟其它山没什么不同。”琴书抬头偷觑了一眼远处,很快收回目光。
夙夜宽大的袍子缓缓荡漾。琴书时不时偷看他的容颜,又是新鲜,又觉兴味索然,毕竟不是夙夜本尊的样貌,看多了就觉无趣。
“大人,你这白袍也是咒语变的么?”
“我换了发带,你怎么不问?”
琴书重新端详了下,“哦,我明白了,都是法力变化。大人你这样好,不用花钱,难怪有点银两全捐了善济坊。”
“你想学么?”
琴书连忙点头,“当然想,可我灵力不够,法术时灵时不灵,万一和人说话讲到一半,现出原形,他们会以为我是妖怪。”
夙夜微笑,“不错,你有自知之明,难得不贪心。”
琴书凝视走过的俊伟男子,叹气道:“我只求再过一年半载,能用法术化去我的样子,想变成什么人就变成什么人。”
夙夜道:“不用一年半载,三个月后就可学会。”
琴书两眼一亮,“真的?”
“像昨夜那般捉妖的事,你再去个十回,我保你学法术进步神速。”
琴书眉头一皱,昨夜的折腾令他心有余悸,想到不久后的好处,又心痒道:“那我真能像变谁就变谁?变大姑娘也成?”
夙夜点头,“只是你功力浅,变不了数息辰光就会复原。”
“啊!”琴书方知是一场空欢喜,“这么短?不如老老实实多学几年,起码变一个时辰才好。”夙夜哈哈大笑,愉快地往前走去,琴书心知主人借机要他勤奋修行,苦恼地摇了摇头。
跟了夙夜行走,琴书不经意发现两人步速甚快,一转眼从南到北走了一遍。夙夜折向东面,再横越整条东西大街。没过多久,夙夜突然问他:“有没有觉出什么不对?”
“……没有,这是很太平的一个城。”
“你仔细看街上的人。”
琴书默默扫视,不少老人搬了椅子坐着晒太阳,一群壮汉在盖新屋,几个姑娘围在一个织绣店前评头论足。堤岸柳绿,小桥流水,衬着安贫乐道的人们,看不出其中有何不妥。他们的衣饰朴素,气色红润,并没有受后山的阴气影响,找不到有类似印堂发黑、面黄肌瘦的状况。
“你看不出来?你想想,这里少了什么人?”
琴书再看,奇道:“有谁少了?大人,刚才莫非有妖怪,它掳走了什么人?”
夙夜盯了他看,热辣辣的目光刺来,琴书忽然觉得,能看清主人的相貌不是件开心的事。
“我……没发现异常。”琴书艰难地吐出这几字。
此时两人走到了县城的中心地带,三四个工匠正在给新建的碧光楼挂上金漆闪耀的招牌,楼外是拖家带口前来看热闹的百姓。琉璃瓦,点金画,浮龙雕……妖娆地俯视全城。窈窕的少女们遥遥望着新楼,聚了窃窃私语,有小伙子大了胆子溜进楼内,被人轰了出来。
琴书亦好奇地张望,背后传来夙夜淡淡的声音,“你看这里的年轻夫妇多不多?”
“多,我看到好几对过去了。还有不少买菜的妇人,看上去都很年轻。”
“但为什么看不到一个婴儿?”
琴书一愣,想起书塾的读书声,“这里的小孩都在读书,婴儿太小,不会抱出来的。”
夙夜摇头,“有这么多年轻男女的地方,不会没有贩卖婴儿物品的店铺。你刚才难道有看到么?”
脚底有寒意爬上,琴书觉得喉咙发干,“大人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你不必推测我的意思如何,只把看到的这些放在脑子里想就好。如果我们走到西门,还是没有看到一个婴儿,你就找人打听一下。”
琴书的目光不停搜索街道两边,总会有家长抱了娃儿出来晒屁股、逗孩子的吧?或者带了娃儿走亲戚串门子,快走出来一家,有一个就够了,包在大红的襁褓,甜甜睡去的娃儿。
没有。他看到那些男男女女,奇怪的是,当琴书想从中寻找一个小娃儿时,发觉他们的笑容竟蕴涵勉强和悲伤。他们行走若常人,却像被莫明力量操控的行尸走肉,浮生不过一场梦魇。
琴书心头寒意尽起,连夏日热暖的阳光也不能安慰他,脸色煞白地站着不动了。
夙夜停下,明慧的双眼扫进他心里,“还有最后一段路。”
“不……不用走了。再走,出西门,就到后山了。”
“你又在害怕?”夙夜又好气又好笑,记得早和这孩子说过他未来十年的命运,其中没有一条说他会被妖魔吃了,为何这般胆小如鼠?
琴书定了定神,喘了口气道:“是大人的话太阴森。这县城里看不到一个刚出生的小娃,实在太可怕了……难道全给后山的妖怪给害了?一定出过什么事,大人不是会掐指卜算?不如推算前因后果,省得我再跑冤枉路。”
夙夜斜睨他一眼,“你长了嘴巴,为什么要我耗费灵力?前面那几个小兵刚听过你的故事,你去打听,没准他们肯跟你说出究竟。”
西门沉稳地立着,牢牢地把恐怖隔阻在城门的地界外,再远点,是后山墨绿的山形。琴书低下头,心想夙夜连他昨夜和小兵闲聊也知道,要说主人没去看热闹,他决不信。
琴书老大不情愿地走到西门,看守的门卫换了白天的一班人,在交接时曾听同伴添油加醋地描述过昨夜之事。琴书一走近,已有个眼尖的认了出来,热情地问道:“哎呀,这位小哥,是不是咱们县太爷钦定去捉妖的那位啊?”
琴书本来意兴阑珊,闻言挺了挺胸,矜持地点点头。旁边几个小兵,把他围在中心,众星拱月地捧着他,大说恭维话灌他黄汤。
“这位小哥怎么称呼?琴?琴公子的法力真高强呀,去了那里能全身而退,很是不容易!上个月那个臭道士,你们记得么?老爱拿桃木剑狐假虎威的,说会请上天的真仙下凡,结果回来的时候手差点断了。”
“对对!”另个小兵比划给琴书看,“琴公子要英勇得多。我听说当时有鬼追了琴公子回来,他们吓得不敢开门,是琴公子奋不顾身,用剑劈死了恶鬼!我说啊,王二他们几个就是胆小,要是我们兄弟几个在,肯定城门大开,放那个鬼进来,咱们一起上!”
琴书听得好笑,咳嗽了一声,那人连忙恭谨地欠了欠身,等他说话。
“我刚才四处走了走,觉得你们县城很是热闹,看来县太爷治理有方。”
琴书原是随口一说作开场白,却见小兵们对看一眼,纷纷没了谈兴似的,只是“嗯”“啊”点头,不愿接他的话。
“对了,县里的善济坊在哪里?等我拿了那一百两赏银,就全捐了,反正钱财对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是身外物,你们说是不是?这儿的善济坊有没有孤儿?我想找几个小娃儿认养了,最好是刚出生没人要的。”
“一百两”这个词,叫小兵们眼中流出艳羡的神色,但听到末了两句,刷刷变了脸色,一个个蔫了半截,没人再说话。琴书叹了口气,见附近并无人留意他们的对话,悄声道:“我也不想为难几位,只是今天走了走贵县,没看到一个小娃儿,不知道曾经出过什么事情?”
众人不答,前面第一个开口找他说话的小兵更是现出怒容,推了他一把,道:“姓琴的,你只管捉妖,我们县其它事不要你管!小心多管闲事,不用鬼吃你,县太爷就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怒气未消,掉头就走。
其他几人不愿多说,避嫌地走了开去。琴书拉住最后走的一人,看出对方稍有犹豫的心思,忙道:“军爷莫怕,你瞧见那边站着的人没?那是我家主人,法力高我千百倍,有他在,别说是小小的鬼山,就隔了这么远,他也能看破诸位的心思。我不想惊动主人,也不想让你为难,只要略加指点,我回去好向他交差。真要出了事,我们一定护你安全。”
那人叹了口气,几个同伴招手叫他回去,只能迅速说道:“我们当兵,只是混口饭吃,没啥能耐,斗不过鬼,也斗不过人。小哥就饶了我们,自己去查吧。”说罢,急急走开。
琴书走回到夙夜身旁,想了想才道:“大人,这里确有不寻常的事,他们提到了县太爷。”
“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县衙?”夙夜问。
琴书愁眉深锁,县太爷是出钱的主顾,如此兴师问罪似乎不妥。
“别怕,我们隐身进去。”夙夜闲淡地说,“你不是一直想学隐身咒么?”
(未完待续……大坑莫怕……迟早填完……)